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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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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8章

若非此刻還有那樣多雙眼睛望向這一方, 在這“接你回家”四字傳入她耳中的那一刻,文成公主險些遏制不住,想要落下淚來。

夢中聽到這樣的話尚且讓人情難自控, 何況是真出現在了面前。

這四個字,說得何其之輕,又何其之重。

二十三年了啊。

從貞觀十四年議定由她前往吐蕃和親到如今, 整整二十三年了!

去掉沿途所用的時間,她也已經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, 占據了她人生中過半的時間,讓她都快模糊了記憶, 忘記到底哪一邊才是她的家。

而現在她終於等到了重歸故裏的這一日, 也被這回家一詞,揭開了她置身異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與游離。

“……回家?”文成下意識地將這兩個字重覆了一次,話中有著她自己都能聽出的顫抖。

“對, 回家。”李清月在馬背上朝著她伸出了手,“你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, 該當榮歸故裏了。”

說來也不知道該不該當算是緣分。

貞觀十四年松讚幹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時候,這位使者不是別人, 正是彼時深得松讚幹布信任的祿東讚。

這個朝見求親的場面被唐宮之中的知名畫師,也就是後來接替了將作大匠位置的閻立本,給勾勒在了畫筆之下,名為《步輦圖》。

李清月就曾經看到過這幅畫,其中站在禮官之後的第一個男人, 就是與她交手的祿東讚。

而今日, 卻是用換回祿東讚的遺體為交換條件, 令文成公主得以還朝。

但這對大唐來說可能算是“緣分與宿命”,對吐蕃來說, 這便是實打實的屈辱了。

當年的吐蕃是憑借著松州之戰讓大唐意識到,這個地處高原之上的鄰國,已經在松讚幹布的帶領下走上了強盛之路,不能當做等閑角色看待,便以文成公主攜帶中原的工匠、文化、良種,以圖與吐蕃盟好。

如今卻是他們剛對著大唐邊境展露野心,就被悍然斬斷了那只最為鋒利的爪子,被迫收回覬覦大唐的手腳,仿佛是這雄圖霸業的衰敗征兆。

他們又怎麽會高興得起來。

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禮數罷了。

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開,轉向了這些迎送公主歸國的隊伍,就發覺欽陵讚卓此人果然並未在儀仗上有所怠慢,反而當真拿出了“禮送”的架勢。

打眼望去,就連當年跟隨文成入藏的工匠與樂師都有不少隨同一並送還的,在隊列之中不難看出這些人的中原相貌。

至於出行的人數,也早在他們抵達之前就已由斥候探報送來,足足有數千人之多。

若非如此,李清月也不必拿出這等嚴陣以待的軍容,謹防欽陵讚卓來個趁機進軍。

這顯然是他做得出來的事情。

可惜無論是唐軍的警惕表現還是歡迎的陣仗驚人,都儼然斷絕了他的這個翻盤機會,讓他只能安分一點行事。

見這位唐軍主將在與文成公主的交談結束,從掃視跟隨隊列到轉向了他,欽陵讚卓極力壓制住了面上的敵意,沈聲問道:“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說被我等禮送而來,我父親呢?”

“著什麽急啊。”李清月撥轉了馬頭,朝著欽陵讚卓的方向走了兩步,“你是要將他變成大唐的恩賜嗎?”

“我……”她這話一出,欽陵讚卓當即意識到,他確實不該在此時就討還他父親的遺體。

否則,這多少有點像是他們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,又從大唐這裏得到了一個“賞賜”。

可道理是這個道理,欽陵讚卓卻覺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風,只能眼看著對方成為這支迎送公主歸國的前導,先將人順利接入唐軍在柏海的營地之內。

在雙方盡數紮營安頓之後,盛有祿東讚遺體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。

欽陵讚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應該對安定公主表達一下感謝,因為這往返一月之間,高原上的低溫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,讓屍體還未出現多少腐敗的跡象,依稀還能看出生前的梟雄姿態。

以這樣的面貌送歸王都舉辦葬禮,總算也不墮了父親的一世英名。

欽陵讚卓咬著下唇,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,只在心中暗道,他必定會在父親入土為安之後以天神為誓,終有一日要擊敗大唐,以雪今日之恥。

生怕自己的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過於明顯,他甚至沒在這柏海營地做出停留,親眼看到唐軍從吐谷渾撤軍,就已帶著己方的隊伍撤回了吐蕃腹地。

……

“這位吐蕃的小將軍倒確實是能屈能伸,我還以為他會想要嘗試一下半夜刺殺的戲碼呢?”李清月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感慨道。

文成公主覺得,自己但凡沒有聽錯的話,就不難從她的語氣裏聽出幾分遺憾的意思。

欽陵讚卓要是真的敢這麽做的話,他也不必回去了。

“你說別人是小將軍……”文成公主輕咳了一聲,覺得這場面有些說不出的滑稽。

昨夜她在這柏海營地內見到了弘化公主。

或許是因故人相見,又或許是因為她與弘化公主作為遠嫁之人更有一種共鳴,此前因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觸發的感慨直逼心頭,讓她終於忍不住與對方抱頭而哭。

在這又是哭笑又是敘舊的夜晚,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,等到醒來的時候便已是這吐蕃兵馬撤離了。

想來她此刻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,甚至該當說是有幾分憔悴。

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,而是馬上要回到故國之人,便覺這點失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,實在不必計較於此。

倒是來看安定公主與欽陵讚卓的交鋒要更有意思一點。

光從欽陵讚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後告知於眾人的消息裏,文成還對唐軍的取勝並無多少實感,更不知道在這藏原之上,唐軍到底是如何拿下的這樣一場勝利。

然而昨夜,在弘化公主與她的交談之中,她聽到了更多的細節,方才知曉了這到底是一場怎樣的激烈碰撞。

當橫渡雪嶺、河谷伏擊、引君入甕、獵殺大相等戰績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來的時候,安定所說的那句“回家”,也就更加令人為之動容。

如何能不動容呢?

安定本可以從吐蕃得到更多的東西,卻最終還是選擇了將她這位和親公主置換歸國,做了一筆好像賠本的買賣。

她剛想到這裏,忽聽李清月理直氣壯地說道:“我說他是小將軍怎麽了,成王敗寇的道理不過如此。我贏了他的父親,我就有這個拿他當晚輩的資格!”

文成公主搖頭失笑。

她起先還覺安定是少年老成,但今日看來,還是有些桀驁與孩子氣。

文成公主回道:“我看欽陵讚卓也並不僅僅是因這場戰敗之後的能屈能伸走得這樣快。吐蕃眼下已明知這一片區域得拱手讓人,那便多留無益,這是一方面,另一面,他也需要盡快返回邏些城,相助他的兄長坐上那個吐蕃大相的位置。”

她說到這裏,面色嚴肅了幾分:“以我離開吐蕃王城布達拉宮之時的局勢看,噶爾家族的這對兄弟文武聯手,拉攏外臣後借機上位已成事實,依然不能對其有所小覷。”

讚悉若的動作當真是快。

若是吐蕃讚普以及沒廬·赤瑪倫的羽翼能再豐滿些,在讚悉若獲知父親死訊並拜謁韋氏之前就做出攔截,說不定還能阻止對方的上位。

偏偏他們的消息沒有那麽靈通。

如今尚、論對峙已成定局,最多就是對噶爾家族的勢力做出節制,以沒廬氏等後族勢力搶占祿東讚死後留下的空缺。

但這大相的位置,一定還在讚悉若的手中。

“我猜讚悉若會選擇鎮壓象雄等地,為噶爾家族重新積攢威望,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內並無大唐眼線,恐怕之後要想獲取到那頭的消息要比之前艱難。”

“這倒也未必困難。”李清月思量片刻,答道:“若是我不曾記錯的話,吐蕃境內除了尚論之爭,君主與權臣之鬥,其實還有宗教的博弈?當然,最後那個與前面二者有些關聯。不如在宗教上做點手腳好了。”

文成公主:“……不錯。”

在藏原內部,還有起源於古象雄的雍仲本教與印度傳入的佛教之間的爭鬥,也被稱為佛苯之爭。

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,文成公主對於這等教派的鬥爭再清楚不過,也當即意識到了李清月這話是什麽意思。

沒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,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損失。

比起派遣和親公主深入藏族腹地傳訊,或許讓人自印度隨同那些僧人進入邏些城,要更不容易引起註意一些,也更不容易被攔截。

而自松讚幹布在位以來,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嘗試扶持印度佛教,打壓苯教,以圖從宗教層面上確立王權的特殊地位,就會讓篤信印度佛教的僧侶深得器重。

倘若操作得宜的話,或許真能在對方的地盤上紮下一個合適的釘子。

算起來,藏原之上的僧侶對於大唐僧人其實也沒那麽排斥。

早年間有位名叫玄照的法師途經吐蕃,還是由她送往北天的,不過此人走的不是唐蕃道,而是先由絲綢之路抵達小勃律,而後來到吐蕃,經由吐蕃抵達泥婆羅,在吐蕃兜了個圈子。

文成公主喃喃:“大唐以道教佛教之爭相互平衡,吐蕃則以佛苯相鬥令君權牟利,確實有從中插手的餘地……”

說到此地,她看向李清月的目光不免有些覆雜。

這話,若是從大唐朝堂之上的政客口中說出,並不奇怪,從一個如此年幼的公主嘴裏說出來,便讓人只覺驚悚了。

可想想她在軍事上的天賦已高到了能將祿東讚斬落的地步,文成又只能覺得,或許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文武全才。

李清月眨了眨眼睛,“既然文成姑母也讚同我的想法,那便好辦了!”

文成公主尚未反應過來,便已被李清月握住了手,被朝著營帳的方向拉去。

什……什麽好辦?

“既要利用,就得先了解他們,這總是沒錯的。”

誰最了解那所謂的佛苯之爭,了解藏原上的各方博弈呢?

李清月邊走邊說:“玄奘法師前往印度追尋佛理求取真經歷時將近二十年,沿途所見所聞百餘國家,均被他憑借著記憶書寫了下來,成書《大唐西域記》,可玄奘法師並未途經吐蕃,加之近年來他的身體已越發不好了,總不能讓他再走一次取經之路,直接把他派遣出去。”

“更令人頭疼的是,這藏原之地幅員遼闊,卻甚少為中原人士踏足,便如那早年間成書的《水經註》,在記載大河流域的時候,只將源頭追溯到積石山前的第一道河彎,其上數百裏流域竟是一字未提。這便是中原對於吐蕃山川河流所知的現狀。”

“可文成姑母您不同!”

若說李清月在說起《大唐西域記》與《水經註》的時候,將可惜的情緒溢於言表,那麽此刻的話鋒一轉裏,便有些殷切期盼的意思了。

她回頭間還停住了腳步,“您居處此地二十餘年,精通藏文,遍覽群書,弘化姑母說,您向北到過小勃律等地,傳播大唐禮樂,向南到過衛藏四茹的上下如拉之地,考察帶來的糧種裏哪些能種於此地凍土之上,若能寫出一本藏原風土山川之書,必能彌補唐人對於藏巴的了解。”

“若真要介入佛苯之爭,將大唐僧侶悄無聲息地送到藏原之上,探聽此地政鬥進展,以防對方卷土重來,也更需要知道這些東西,才能一入此地便如魚得水。相比之下,藏文都是其次的東西。”

文成公主:“可我……”

自松讚幹布過世,她孀居於布達拉宮開始,因為芒松芒讚為權臣所挾持,她這位太妃的行動其實也多有受制。倘若在這須臾之間讓她去追憶安定話中提及的種種,竟也覺有些遙遠了。

哪怕她下意識地便對這話中所說的前景生出了幾分心馳神往,卻也覺得——

她可能做不到。

但還沒等她給出這個答案,就已先被李清月打斷在了當場,“文成姑母若是擔心自己的文墨工夫還不夠好,那也無妨,我手底下的伴讀雖然比不得太子阿兄那裏的,但也總有幾個可用之人。像是王子安、盧升之等人所寫文章,就連我阿耶都誇讚有加,讓他們幫忙一並潤色就是。”

文成:“……”

不!她不是擔心這個。

李清月卻滔滔不絕:“若是擔心能否教好藏文也無事,我征討高麗與百濟之時,從這兩國境內都帶回了不少僧人,不僅在相貌上和中原人稍有區別,適宜外放,語言天賦還都絕佳,約莫都能派上用場。”

像是道琛與信誠那等很識時務的人,正是執行此道的最佳人選。不過具體要如何操辦,還得回去之後再行商議就是了。

文成:“……”

她還沒答應呢,怎麽連人選都已定好了。

天下哪有這樣辦事的。

李清月卻仿佛渾然未覺她臉上的無奈,“若是擔心在記憶上有所疏漏,這就更沒什麽問題了!這些隨同您一並居於藏原二十年的大唐子民便是另外的幾百雙眼睛,總能將信息補全的。”

說到這兒,她忽然笑了出來:“要這麽說的話,還應該感謝吐蕃為了防止唐軍發難,沒將他們給扣留在那頭。”

欽陵讚卓果然是個有本事的人。她沒誇獎錯人。

文成公主沈默了。

哪怕明知道李清月的話中多少有些胡攪蠻纏的意思,在這等少年人的恣意面前,文成好像也很難說出什麽拒絕的話來。

她……或許真的可以試試?

一個救場的聲音忽然從遠處響了起來:“安定,你是不是說什麽讓人為難的事情了?”

文成循聲看去,就見弘化正在朝著此地走過來。

“我哪有!”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,仿佛方才說出那種種安排的人並不是她,而是一個另外的人,“我只是在提一些還朝後向陛下申請經費補貼的好辦法而已。是不是呀文成姑母?”

這些作為和親公主同行之人前往藏原的匠人,忽然之間重新回到中原的土地上,不是這麽容易能直接適應的。

當年在隨行之時還正當青春年華的宮人,更是早已到了三四十歲的年齡,不可能再在禁宮之內任職,只有可能在宮外謀生。

可她們連口音都可能已經因為這段西藏之行發生了改變,又要如何在倉促之間被遣返歸家,過上平靜的日子呢?

以阿耶那等摳門的性格,或許會對這些隨行之人給出少許獎勵,但絕不足以讓他們安家立戶。

倒不如以撰寫西藏圖志為由,申請出一筆經費來,也省得全被算進李清月和武媚娘商定的宮女遣散計劃裏。

自己能少花一點錢是一點!

先有吐谷渾之戰的勝利,又有噶爾家族的兩兄弟文武協作蠢蠢欲動的事實,這應當並不難辦到。

要李清月看來,相比太子東宮成書的《瑤山玉彩》,這本西藏圖志的意義還要更大得多。

所以她確實不曾說謊。

聰慧如文成公主也不會聽不出她這話中的潛臺詞,讓她愈發覺得,自己好像並不應該拒絕安定給出的這個建議,也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就回答出了個“是”字。

“對了!”李清月沒繼續糾結於此事,在看到弘化公主即將行到她面前的時候轉換了話題,“既已接到了文成姑母,那唐軍的撤兵也快到時候了,勞駕您將吐谷渾境內的將領要員都召來此地吧,我要開個簡短的軍事集會,再交代一些事情。”

她朝著文成公主行了個禮,“我先去找人將此地的安排盡數辦妥,至於這西藏詳情成書一事,在回返長安的路上再與您細談。”

文成公主覺得這個論其輩分確實該當算侄女的小公主,真是有意思的很。

她這說風就是雨,偏偏又都說得頭頭是道的脾性,真是一點也不像是長在宮闈之內的公主,倒是……倒是有點像她那個很有主見與氣性的母親,也讓人並不覺得她沖動,只覺這雷厲風行姿態很令人安心。

眼見對方已快步翻身上馬,朝著大營另一頭疾奔而去,文成公主不知為何,又對這等意氣風發之態有些羨慕了。

“……長安。”

她說,回返長安。

是啊,這藏原東部的戰事已經徹底落下帷幕。在吐蕃將她送回的時候,王城議事中便沒人膽敢在唐軍的大勝面前觸碰她的黴頭。

也正如讚悉若對欽陵讚卓所說的那樣,只要吐蕃一日不能出一個超越他的將領,欽陵讚卓的地位就不會因為祿東讚的進軍失敗而出現太大的變化。

這是他們的優勢所在!

又何嘗不是吐蕃的悲哀,大唐的幸運。

所以暫時不會再打了。

那麽在送走了急於還朝的欽陵讚卓之後,就是唐軍凱旋,帶著文成公主一起回到長安的時候了。

“你不像我,還因為永徽五年的還朝朝見,以及龍朔元年的求援回到過長安,現在突然提到這兩個字,是不是都覺得有點陌生了。”弘化公主聽到文成的低語,輕嘆了一口氣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
文成微微搖頭,“若是在安定說出那番籌劃之前你讓我回答這個問題,我或許還有些其他的悲秋傷春之言能跟你說,但現在嘛……”

陌生確實是陌生的。

她或許還會覺得,那個一度讓她魂牽夢縈的地方,在這二十年歲月流逝中,可能已經成了個面目全非的樣子。

在抵達柏海之前的路上她還在想,自己突然結束了這段和親的路程,得以回到長安去,會不會感覺到有些恐懼。

結果有人不僅將她給接回來,還已給她安排好了那樣一串任務,就差沒直接說,將來大唐總歸是要跟吐蕃開戰的,你熟悉吐蕃的種種,趕緊幫忙多提供點情報吧。

文成公主忍不住輕笑了一聲,“一個會被需要的人,為什麽要覺得困惑呢。”

仔細想來,安定選擇在這個時候將她從吐蕃索要回來,何嘗不是在救她脫離苦海。

隨著祿東讚的過世,吐蕃內部的紛爭變幻,就算是她也已經看不清了,只怕未亡人的身份也難以保護她的安全。

反倒是這故土,再如何變,不還是叫做長安嗎?

那是她的家啊!

……

當十日之後車架起行順著唐蕃官道前往鄯州的時候,文成公主再次聽到這樣的車馬與搖鈴作響,與從布達拉宮行出之時相比,好像已是另外的一番心緒了。

而李清月的心情和來時相比,又何嘗不是另外的模樣。

如今已入冬季,那條從川蜀入藏的路,已是完全為大雪所覆蓋,走不得了。

所以此行參戰的益州府兵與南詔兵馬都得先行前往長安,再從關中分批送回蜀中,從而減少些返程的傷亡。

來時,是路上留下了那些士卒屍體的艱難翻越,卻還不能保證能否做到擊潰吐蕃的進攻,當真做到力挽狂瀾,與她同行的其餘士卒心中也是沒有底氣的。

但此時,覆滅吐蕃精銳,攻破吐蕃與黨項羌、白蘭羌的合盟,都已成了事實,也變成了這些一步步穿過日月山口的士卒在行路中的談資。

他們更是不免想到:還朝關中後,說不定還能讓他們有機會隨同安定公主一起受到天子的親自迎接,得到更進一步的敕封嘉獎呢!

這又怎能不讓他們在這已然積雪的官道上行路,也覺腳步輕快、神情振奮。

李清月回頭朝著隊伍之中看了一眼,也不免被這樣的喜悅所感染,露出了一抹笑容。

得勝而歸,果然是這世上最為快意的事情之一。

啟程之前的軍事議會,也讓她的心中有了應變局勢的底氣。

此次兵馬撤回後,她會建議阿耶再往蘭州、鄯州等地增兵,作為吐谷渾的後備力量。

再有東女國從旁策應,以及白蘭、黨項贖還族人的利益供給武裝發展,在這幾年間應當是足夠了。

為了確保東女國能繼續站在與大唐結盟的立場上,李清月想了想,還是在離開藏原之前,和東女國的女王商議,將斂臂王女一並帶去長安,為她求個官職後再將其放還歸國,同時也為東女國此次相助大唐的戰功要來對應的賞賜。

此外,除了正常的戰功嘉獎之外,倒是還有一個她打算為其求個官職的人,正是裴行儉的夫人庫狄真如。

吐谷渾抗擊吐蕃期間,庫狄真如協助於裴行儉安撫吐谷渾民心,本就貢獻不小,此前的遠赴長安為吐谷渾求索援兵也辦事周到,更重要的是——

往後吐谷渾與東女國的往來必然不少,以東女國的風俗習慣,總還是需要一個女官與其商談國事的。

那麽比起讓弘化公主這個執掌吐谷渾實權的王太後親自奔走,直接給庫狄氏一個正經辦事的官職,顯然更為可行。

若這兩個官職到手,再由大唐向著吐谷渾與東女國各自發出國書,作為邊境盟好的憑證,李清月便更能暫時放下對這一帶的擔憂了。

她剛想到這裏,忽聽有人在旁說道:“難怪都說早年間生活在藏原之上的羌人,一到過冬之時就會想要往湟水谷地遷移,直到此地建立起了一個個國家,這種搬遷才漸漸停止。”

斂臂王女裹了裹身上的厚氅,發覺穿過山口後好像沒有那麽嚴寒了,便加快了點騎馬而行的速度,湊到了李清月的身邊。

她精神抖擻地觀察著這些此前不曾走過的地方,滿臉都寫著好奇。

李清月瞧見她這表現不由心情更好,但想想還是覺得,得給她提前說些東西,免得她就這麽一副沒甚心機的模樣到了長安,招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。

趁著還要跟文成公主介紹長安城中如今的情況,見斂臂王女靠近過來,李清月幹脆將她也給喊上一並“上課”了。

正好還能讓文成公主幫忙充當一下臨時的翻譯,免得出現溝通不暢的情況。

但這不說還好,一介紹起長安城中哪些人處在權力的頂峰,斂臂王女就忍不住插話了, “我有個問題想問。”

對上斂臂王女這雙求知欲旺盛的眼睛,李清月卻忽然有點不太妙的預感。“你說說看。”

斂臂王女用蹩腳的漢話認真發問:“你剛才說,按地位排,皇帝和皇後下面是太子,那為什麽是你的兄長而不是你?”

在場之人誰都看得出來,她那眼神裏的疑惑一點都不加作偽,應當就是她的困惑。按照東女國的規則,顯然也該當是由李清月這樣的長女繼承國主位置。

斂臂王女追問:“他有你能征善戰,對抗外敵嗎?”

李清月:“……”

這個問題要她怎麽說呢。

總不能說,這只是現在的情況而已。

要知道,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實的女皇帝,在有她的協助推動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後的位置上。

所以今日的太子,也未必就會是明日的太子……

李清月捂著腦袋,決定先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,“太子不需要會打仗。”

“那他需要會做什麽?”斂臂王女好奇追問。

“……他需要有個做皇後的娘。”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無力吐槽道,又轉而擡高了音調,“行了行了,你管太子需要做什麽,反正跟東女國往來的是我這個當將軍的,又不是太子,你只要按照大唐參與朝會與賞功的規矩辦事就行了。”

見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,斂臂王女終於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邊上,“那你繼續說吧。”

中原的規則太覆雜了,她記不住!

好在,她領了官職就能回去,按照安定公主給她們制定的發展路子,慢慢將地盤擴展到黨項羌的地盤上去。

到時候,她就把這些早年間還在耀武揚威、瞧不起東女國的家夥,都給一個個地打服過去。

她一邊托著腮一邊遐想著這些,隨著馬車的搖晃和李清月的低語,竟然直接睡了過去。

這一覺沒人打擾,還因車中暖爐的作用睡得極好,等到她醒來的時候,竟已到傍晚了。

她掀開車簾走出,就見車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繕城所在之地。

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遠處,斂臂王女也顧不上這“翹課”的尷尬,連忙快走幾步上前問道:“安定公主呢?”

“去見鄯州刺史去了,說是正好還有安西都護的軍情送到,需要請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幾日。”

斂臂王女目光一亮:“意思是,可能還要戰事要打?”

別人可能會對戰事避之不及,斂臂王女卻不會!

她已嘗到了跟隨安定公主作戰的好處,雖然起先的升級爭端中有些損失,但相比隨後的收益簡直不值一提。

倘若還有新的戰事,能讓她再立點功勞,免得去了長安還有這些個條條框框的規矩,簡直再好不過了。

可惜從文成公主口中說出的顯然不是個對她來說的好消息,“不,不是還要打仗,是安西都護的戰亂也已被平定了,邢國公調兵折返意圖支援吐谷渾,先派遣了騎兵快馬來報,讓鄯州刺史提前籌措一批軍糧,以備戰時之用。”

結果……

他這前腳收到了蘇定方的消息,後腳就獲知了安定公主這邊的情況。還是直接接到了從藏原上下來的這支凱旋隊伍。

“公主實在是應該早點將作戰取勝的消息報於我等的。”

鄯州刺史這位置不太好調度,所以自龍朔元年到如今,還是那張允恭擔任著。將安定公主接進州府之內後,他便將人迎到了主座之上。“若是邢國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亂的本事,估計也不用如此著急了。”

李清月搖了搖頭,“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,而是我也沒法一口咬定,在祿東讚死後,吐蕃內部的發展能否如我所預料的一般,暫時中斷了進攻的念頭,正好也借著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個判斷。倘若這其中有所反覆,我又已將平定戰局的消息送回,才真是影響行軍計劃。”

“我與蘇將軍在遼東戰事上有過合作,知道他是何種脾性的人。若論對大局的掌控,李唐將領之中他是頭一份的,不會因為吐蕃這邊局勢不利就改變進攻西域叛軍的節奏。”

“如今這出各自為戰,反而均有勝果在手,難道不是陛下也當喜聞樂見的事情嗎?”

蘇定方從西域撤兵,應當是那頭的叛賊已基本落網,最多就是還有些後續的安撫差事,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處理。

也不知道在這場平亂之戰中,卓雲取得了多少戰功,能否在現有的官職上再行升遷……

事實上李清月的猜測也並沒有錯。

對於擅長評估戰局的將軍來說,吐蕃這邊的沒有消息,反而是最好的消息。

如今這已徹底塵埃落定的局面,對誰來說都將會是個驚喜。

“也對。”張允恭當年能同意弘化公主還朝求援,能在西域戰局有變的情況下也不忘往吐谷渾方向送出一條消息,本也不是個蠢人,聽李清月沈著分析,也不由隨之露出了個讚賞的神情,“蘇將軍自西域統兵而回,正好隨同公主一起凱旋還朝,也是這龍朔三年年末的大驚喜了!”

“說起來,我記得這龍朔年號本就是因各地有見龍傳聞而來,乃是吉兆,如今兩面戰事均能得勝,為此年號圓滿收束,陛下也該大覺欣慰才是。”

他們又怎麽會因為安定公主要確定局勢平穩,並未及時上報軍情而覺不快呢?

李清月卻並未因張允恭的這出吹捧而飄飄然,而是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一個消息,“你剛才說……此年號圓滿收束?”

換年號這種事情,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間不太奇怪。

大家習慣習慣就好了。

但倘若她沒記錯的話,這龍朔的年號是會持續到今年年末的。

她不太記得從今年的龍朔改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麽緣故了,可按說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話,至多就是在十二月裏進行變更詔令的下達才對。

眼下才只是十一月,詔令卻已抵達鄯州這等邊地,實在有些奇怪。

莫非……朝中有什麽大事發生了,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?

一想到自己一去邊地就是半年,可能會錯過什麽要事,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,阿娘是何情況,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。

虧她還在跟文成公主與斂臂王女介紹長安局勢……

眼見李清月隱有面色急變,張允恭一拍腦袋,連忙說道:“我竟忘了,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渾吐蕃之地作戰,對於朝中要事並不知情。方才除卻通報蘇將軍的行程,我是該當跟您說的。”

“八月裏陛下處決了謀逆的廢太子李忠,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黨,以上官儀等人為首的亂臣賊子都已盡數在秋後問斬。因陛下風疾覆發,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軌心思,也免於朝政局勢紊亂,陛下特許皇後隨同一並出席朝會,臨朝稱制。”

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後所出,張允恭便多說了兩句,反正多說兩句恭維話又不會掉他幾塊肉,說不定還能有意外之喜。

“我大唐當真有幸能有皇後協助於陛下!聽聞皇後還懷有身孕,在處斷政務上依然諸事如常,送抵邊關的文書之中也多有皇後批覆之言。此次公主得勝還朝,只怕更無人對陛下此等安排有閑言碎語了……”

“也正因這皇後臨朝,才在各地有了說法,說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,以表朝堂上的新氣象。想來等到公主回去的時候也能有個答案了。”

李清月沒有答話。

她已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打了個措手不及,甚至險些錯過張允恭那最後一段話裏的信息。

他說——陛下特許皇後一並出席朝會,並有臨朝稱制之舉?

這是二聖臨朝!而那本應當是在明年才會發生的事情,卻被提前到了今年。

很顯然,在她與吐蕃交戰得手,在這軍事戰績上再添一抹輝煌的同時,阿娘也並不只是在等著她將喜訊傳遞到她的面前,而是在這走上朝堂的艱難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。

還是何其關鍵的一步!

二聖臨朝的到來,代表著一個皇後已開始真正意義上去瓜分君王的權柄。

張允恭這等不知內情的人只會覺得,這是陛下在面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,為了穩定局勢而提出的方略,雖因安定公主的得勝而能推行得更為順暢,卻應當還是會隨著陛下的康覆而重新回到原點。

李清月卻知道,這一步踏出,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,也不會再往回後退了!

在獲知這個消息的下一刻,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,看看阿娘坐於朝堂之上議會朝政的時候,到底是何種風采。更想知道,在那場叛逆定罪的波瀾起伏中,阿娘到底如何從中拿到這權柄的。

對了,阿娘還懷孕了。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?

也不知道長安城中的風雲驟變有沒有讓阿娘的這次懷孕有什麽不妥。

糟糕,她想知道的問題還有好多!

……

於是當翌日大軍自鄯州往蘭州方向去,預備與西北歸來的那一路唐軍會合時,文成公主便發覺,安定的表現有些不大尋常。

乍一眼看去,安定公主好像……比她還要歸心似箭?

等等!闊別長安二十多年的——

到底是誰啊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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